節錄自芮絲‧烈塔的日記

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,父親,當我這麼意識到的時候,我每天清醒的時段已經無法超過兩格,我經常失去意識,幾乎見不到您。

德拉瑪經常說您來看我,但我睡著了,我不知道。我非常後悔,如果當初不假裝就好了,您一定會發現我一直不清醒是不正常的……

如果可以好好地向您開口就好了?

已經鑄成了大錯,父親,我的意識又要再度離開我,但我希望您原諒,請您記得,我很愛您,永遠地。即使回歸了比緹,我仍然愛您。

請您結束這一切吧,求您了。 

 

第九章 比緹給的禮物

 

芮絲又是一臉倔強的樣子坐在自己的房間,位於城堡東廂的頂樓三樓,底下是他爸爸和過世母親的那個很大的房間,非常不高興。

爸爸總是這樣,明知道我不想嫁給他──她心裡犯嘀咕,和父親鬧脾氣,已經一兩個月,父親要求她嫁給一個不認識的貴族,理由多半是想攀高附貴。她不想成為這種政治犧牲品,於是她買通要好的僕人,開始裝病。

她整天把自己關在房裡,刻意吃僕人為她另外準備的食物而不吃廚房做的食物,爸爸來看她時,她就躺在床上裝做奄奄一息的樣子,問她她也不甚開口,想讓爸爸就此打消聯姻的念頭。

她的裝病似乎很成功,爸爸完全不疑有他,但他卻也完全沒有取消她婚事的意思,好似等她病好就要把她嫁出一樣。

腳步聲。

聽到走廊傳來腳步聲,芮絲馬上跳回床榻,適當地弄亂頭髮,再唇部塗一些麵粉,看起來似乎很慘白的樣子。

閉上眼,她知道,有兩個人進來了。

「這是我女兒,芮絲。」是父親。

「好的……」一個男子的聲音,醫生?不太可能,這個鎮上根本沒有醫生,最近的醫生也得坐馬車走個三天到西南的班城去請。牧師?不對,鎮上的牧師不是老就是小,這個聲音聽起來才大約四五十歲罷。

這個人牽起自己的手,按了一下腕部:「我先確定一下她的狀況。」

「小聲用氣聲回答我,眼睛不用睜開,不要讓妳父親看出來妳在說話。妳其實沒有生病,是吧?」一個聲音傳來,相當清楚。

這人一定不普通!芮絲心裡感到恐懼,為什麼父親會找到這個人呢?

「是的。」她照對方所說的,微張嘴唇回答,看在父親眼裡像是病人在榻上的喘息。

他們這樣溝通了一下子,芮絲把她裝病的原因告知對方,而這個來者向她提了一個合作的提議,他說他是法師,可以試著說服父親放棄婚事,只要兩個人合演一場戲。

他說他是冒險者,父親懸賞了不少錢要醫好她,他需要那筆錢,而她不想嫁人──芮絲心想,這也是志同道合吧?於是就答應了。

然而,這是一個錯誤的開始。

這個老法師,以僕人的樣子住進了城堡,父親對外說這人是他從外地聘來的,芮絲問他為什麼?法師說,這是為了避人耳目,並且把戲演得更漂亮一點。

她仍然每天吃僕人另外準備的食物,而不動父親叫廚房做的那一份,看起來事情沒有什麼不對,但她有感覺,她醒著的時間漸漸少了,和德拉瑪合演這齣戲也不到一個月,她就發現自己常常會無意識地昏迷,有時醒在白天,有時醒在晚上,而且,她再也沒有見父親來看她。

她向德拉瑪抱怨了幾次,德拉瑪總是說父親有來看她,甚至她還跟父親對話,父親覺得她有所好轉……等等的說辭,但她知道,她原先沒有病,現在卻病了!

她懷疑僕人另外準備的東西有毒,因此她開始吃廚房的食物,然而似乎已經太遲,或者德拉瑪也在廚房的東西動了手腳?她醒著的時候被鎖在自己房間裡,她大吼大叫著說要出去,卻半個僕役也不見,這不尋常,鐵定不!她寫了無數封求救的信、日記,但總在她睡著時不翼而飛,她落入絕望之中,之後,她決定寫完後把她壓在自己的身下……那是唯一一個東西不會失竊的地方。

她和德拉瑪的關係越演越烈,當她每天清醒時間少於兩格的時候,她就開始想盡辦法要引起父親的注意,無奈,就算她大吼大叫,樓下的父親仍然沒有出現過。

「我告訴妳父親妳被邪靈控制才會得病。」德拉瑪冷靜地道,他的面容相當蒼老,若不是身上陰冷的氣息,你會覺得他是個精明且慈祥的老人,而這人現在諷刺地穿著繡著烈塔家徽的制服。

「你……」

「半夜的時候,一定要把小姐鎖好。」德拉瑪笑起來,「白天的時候,妳才是正常的。」

「我根本沒有在白天醒過!」

「但妳父親可不這麼認為,白天的妳,看起來比我還沒到來之前要更正常多了,妳昨天還跟父親聊天呢。」德拉瑪仍然笑著,他歲月斑駁的肌膚、他的表情,讓他變得更陰險。

「我一定會阻止你──」芮絲憤恨地看著眼前的老人,無力地,再次失去意識。

「不,妳沒有辦法的。我的實驗需要妳。」德拉瑪還是笑著,一直。

*    *    *    *    *

「妳…妳受苦了……」烈塔握著芮絲的日記,顫抖著,潸然淚下。

哭了很久久,才用黯啞的聲音,緩緩道出了他訂的婚事、女兒的病,德拉瑪的出現等等,這半年多以來發生的事情。

「說來慚愧,當我發現狀況不對,而將女兒的床搬到我房裡想就近照顧的時候,芮絲就已經再也沒有醒來、沒有動過……」烈塔很沮喪,「我這才知道德拉瑪有詐,原想殺了他,但侍衛根本抓不住他,我也只好繼續聽他的話……」

「而且他說如果除掉他,烈塔小姐更不可能復原是吧?」曼徹問,烈塔的答案是沉默地點頭。「而我們的到來,讓你找到機會,趁機求救?」烈塔的答案仍是點頭。

「那為什麼當初要逼她!」依吉聽得很生氣,非常的生氣,她無法想像,強迫自己的女兒嫁給她不想嫁的人?

「依特莉吉亞,這是貴族的常態。」蕊之娜淡陌地說,好像意有所指似地:「為了維護家族的榮譽、地位,聯姻是不得不的方法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依吉回頭怒視蕊之娜,卻同時被她臉上鬱然的表情給嚇了一跳,她怎麼了嗎?

「不,我錯了。家族的榮譽、地位,怎麼會比她重要呢。」烈塔笑著,淚仍然流,「如果失去她,我還有什麼?」

這句話讓眾人都安靜了,原本就很激動的依吉眼淚流了出來,她用力地擦去;蕊之娜的眼簾垂了下來,她把頭撇開不看烈塔,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
「德拉瑪控制了我們,不管是侍衛、家裡所有的事情,他為所欲為。這個機關,是先祖留下來戰亂時用的,但他盤踞其中,不許任何人再下去,尤其是我……」烈塔把臉埋進手裡。

依吉接著道:「我當時發現烈塔先生一定是希望有人幫他,加上羅伯發現了密道的對外出口──在護城河外,當時大家剛吃完飯,我感受到羅伯在找我,跟烈塔閣下到房間之後,我先找藉口去安頓了羅伯。當時根本不知道敵人是誰,我還很怕被發現。」

「原來是這樣。」帕蘭恩恍然大悟:「所以早上聽到的是妳的聲音。」

「是,那是我在呼喚羅伯,烈塔小姐躺的地方,有很強烈的惡氣,我有不好的預感,心想先喚牠進來,結果沒多久就看見梅爾先生──」

「接著我們就到了。」曼徹點點頭,「也難怪他們沒有時間整理梅爾留下來的記號。」

「還有地上那些未乾的血跡。」克利斯接著道。

烈塔再次抬起頭來,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衣著華麗的貴族,只是一個心碎的父親。

依吉嘆口氣:「那我們想辦法救救烈塔小姐吧?」

「沒辦法的。」蕊之娜果斷地回答,步至芮絲的身體旁。

「為什麼?」依吉不能接受的樣子,「明天我可以幫他治療,今天晚上沒有戰爭了,可以好好的睡一覺,再懇求魯司醫治她。」她今天已經把治療法術在剛剛的戰鬥中都用盡了。

雖然她也同時很清楚,一個傷及瀕死的人必須要在一分鐘內為他祈禱才能接受魯司的治療,就像羅伯和蕊之娜剛剛一樣,而芮絲已經「死亡」超過了那個時間,她仍不死心地想著。「剛剛烈塔小姐的──形體,不也說了嗎?要烈塔大人『殺死她的身體』,可見,她還沒有死的吧?」

「雖然我不明白,但是這很明顯的是紅月教所為。」蕊之娜說:「我聽師父說過,紅月教在開發一種新能源……總之,這應該是無法逆轉的。這應該不是魯斯的力量可以幫忙的事。」蕊之娜冷冷地,完全不帶感情地看向烈塔:

「除非有與司古洛交換契約的強大法師才有辦法試著逆轉,也不保證成功,所花費的也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,再說,烈塔小姐的氣息剛剛在樓下應該散去了。」

蕊之娜這麼直接的說明,對依吉來說是太殘酷了一點,她對於蕊之娜的冷血感到生氣,正想出言反駁,又被蕊之娜接下來的話打斷。

她看著那個傷心的父親:「貴族的孩子,常被當成貴族的資產,為了父母的面子,學歷、能力都要栽培,面對自己不喜歡的事情,甚至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都是常態,這不能怪貴族父母,因為他們年輕時也是這樣子的!他們心裡的感受,很少被顧及,這也是不得不的常態而已!所以,現在也只不過是不得已的常態之下,不小心產生的悲劇而已!」

蕊之娜的聲調沒有抑揚頓措,但仍然感覺得出她越來越激動,眾人在她一番話後都陷入安靜中。

烈塔看著她,似乎看到以前的芮絲,芮絲說過,她不想繼續念法師學院,也不想考奧格拉學院,她想要學音樂、當詩人;芮絲也說過,她不喜歡禮儀課、不喜歡念魔法專論書、不喜歡留長髮……他沒有答應過。

芮絲也說,生日最想收到的禮物是《吟遊詩人集》但他當然沒有買;她每次超過果格的出門要求都被拒絕,當然,他更不可能答應她獨自去鎮上閒晃等等誇張的要求……

他當然,當然也不可能、不可能答應她,要殺了她的──

蕊之娜冷冷地看著他,那個眼神,如此熟悉啊。

半晌,「謝謝妳,熱心的雷格諾小姐,我在生前沒有尊重芮絲,至少現在,我想照著她的心願去做。」

烈塔站了起來,依吉看著他,蕊之娜則又把頭別過一旁去。

「請借我您的劍好嗎?」烈塔走到帕蘭恩身邊。

帕蘭恩抽出劍,交到烈塔手裡,他舉起劍,緩緩走到芮絲面前,手抖得很厲害:

「芮絲──這是爸爸,第一件……也是最後一件,順著妳的事。」

床上的芮絲‧烈塔並沒有任何動作,但依吉覺得,她似乎在微笑。

*    *    *    *    *

而卡法洛的半精靈呢?

那個把眾人牽引到卡法洛的半精靈,在大家向四處打聽之後,得到的情報都是:「深黃色的頭髮、褐色的皮膚」及「咦?你們不是前幾天還與他同行嗎?」的答案。

這時,他們才知道原來卡法洛的半精靈傳聞指的根本就是弗蘭‧法蘭斯格!

這麼一來,繼續追尋王族後裔的線索,如今就只剩下精靈王陵了,他們告別烈塔之後,就決定與克利斯一同前往精靈王陵。

這麼說起來,上一次五個人這樣坐在卡法洛的小酒館裡,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,相當不可思議,這三天發生了好多事,他們卻培養出一種患難與共的情誼,現在任誰都會覺得他們是同行已久的伙伴,誰能想像四天初到達時,五個人在這桌前還默默無語呢!

「女兒又不是貨物,怎可以拿來交換呢?家族的榮耀、歷史……這些,這麼重要嗎?」依吉還念著早上的事,她眼睛紅紅的,因為早上哭得太厲害了。

「雷格諾小姐,貴族的生命是跟我們不一樣的。」克利斯平靜地道,說出了難得相當有哲理的話:「人生下來,本來就不相同,有得必有失,貴族受人景仰,同樣也有必須付出的地方。」

蕊之娜站了起來。

「啊,」依吉這才意識到,她講的話對蕊之娜可能太嚴厲。「蕊之娜……」

「妳別緊張,我很好,我們不是明天啟程嗎?我想去補充一些魔法材料。」蕊之娜笑著,看起來有些勉強。

「我跟你一起──」依吉急於想道歉。

「不用啦!就在不遠處,我想一個人逛。」說完,很快地離開了。

「她生氣了嗎?」依吉擔憂地望著蕊之娜的背影。

「不會的啦。」克利斯安慰道,只有他知道,蕊之娜是有婚約在身的人,「她不是要買法術材料嗎?我們好不容易有錢了,等等我可能也會去買個書吧。」

依吉不知有沒有聽進,還是一臉愁容。

「妳別擔心,我想也許她是在氣我。」克利斯微笑道:「不過,比緹的氣息吹進每個人的鼻子裡之後,我們就已經註定有不一樣的命運漩渦,不可能有人萬事順利,即使是尊貴如國王也不例外,比緹給我們獨一無二的渦旋,就是祂給我們每個人的禮物,而我們,不該為了這些生命歷史中的必經而感嘆,努力地接受比緹的禮物,最後還原回歸成為比緹的一口氣時,我們就是女神的禮物了。」

這番文謅謅又衝滿哲理的話實在是太不像克利斯會講的話了!全部的人全都瞪大著眼睛看著克利斯。

「哈哈,這是我在以前冒險的時候一個伙伴告訴我的,一個牧師。」克利斯做了一個誇張的笑臉,「不過魯司應該也說過差不多的話不是嗎?」

依吉苦笑了出來,「是啊,每個人都應該要接受自己的命運,並且努力地從命運裡挖掘出生命給我們的工作。魯司是這麼說的。」

德魯伊的命運,就是森林、自然,而她的呢?其他人的呢?

而此時的蕊之娜一個人,在馬廄旁發呆。

其實她根本沒有要買魔法材料。早上在向烈塔辭行前,他們每個人都被烈塔贈予了一大筆金額,幫助帕蘭恩解咒而預支的伊克索公會款不但補回來,甚至還多賺了很多。當然,地下實驗室的材料讓她隨便拿,她根本不缺乏。

如果說她缺乏什麼,也許是自由吧?哈,她也是個政治聯姻的棋子,只是,幸好她正好不太討厭對方罷了……

「妳該不會也訂婚了吧?」曼徹的聲音從背後響起,她嚇了一跳,慌地轉過頭去。

她挑挑眉:「你覺得呢?」

「我不知道。」曼徹很誠實:「我和師父長居班城。奧格拉的事我不清楚,知道立奇這個家族而已。」

蕊之娜聞言,停了一下才微笑起來,也好,就讓她當一個普通的冒險者就好:「我只是覺得有時候跟你們格格不入,尤其是像依特莉吉亞。」

「剛剛詩人說了很有哲理的話喔。妳要不要聽看看?」曼徹引述了一次克利斯的話,「我們都應該要想想,比緹給我們的禮物是什麼。」

蕊之娜微笑,那套說詞是牧師們常會在教會講道時提到的,比緹是人類和矮人的創造者,代表終點,人類從歷史終結之處,比緹的吹氣而來,而生命結束之後,又要回歸比緹,成為還給女神的精彩的生命,每個人的一生都是。

不過,她從前根本不信這一套,她的生活就是如此,在學院裡鑽研、在例假日陪父母應酬、為了社交關係上教會──直到這次冒險為止。

也許是該想想自己要什麼了?

「走吧。」她露出笑容,朝旅店正門走去:「準備一下,我們不是要去精靈王陵嗎?」

她離開了,曼徹隨後跟上,真的有婚約嗎?走在她身後約半公尺遠的他心想,有婚約也是自然的吧?他會好奇她的訂婚對象是什麼人的。

算一算到精靈王陵大概還要兩三星期,有機會再慢慢問,也不遲,是吧?

 

─續第二集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nonojo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